在台灣,一路歷經戰火和逃難來到這裡的人組成了同鄉會。對於他們來說,回憶總不嫌少,老鄉也從不嫌多。會裡的每一個慶云同鄉都是父兄、母姐。後來有個人,堅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著想要回家的同鄉一道返鄉,「我答應過他們,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,我就陪著他們一起回來。」說這話的時候,高秉涵似乎已經完全忘記,自己也是一位已至耄耋年歲的老人了。其實,在老鄉的日子也不過生活十三年爾爾,如今老鄉早已沒有五等親以內的親人。但因為這些同在異鄉的鄉親,老鄉已不只是老鄉,也意味著他身上背負的_關於返家的約定。造就了多年抱著慶云骨灰罈,踏上返鄉之旅。
高秉涵成了同鄉會的中心人物。這些一輩子都未忘鄉音的老鄉聚會,只不過,他們的話題屈指可數:家鄉的樣子,逃難的經歷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自己的故事,以至於後來有些另一半都不願意參加這樣的聚會,因為「每次都聽同樣的事情」。即便在家裡,高秉涵也總是在飯桌上興高采烈地講起小時候在鄉間犁地,和父親清晨跑去捉鵪鶉,講起老家的風土民情。那神情,像是停留在年少,還在老鄉時的自己。當然,還有許多逃難路上的故事。
廈門海岸上的一個秋夜,中秋節剛剛過去,月亮又圓又亮地。高秉涵和海灘上成千上萬人一樣,焦急地等待著前來帶他們到海峽另一邊的船。天還沒亮,兩艘登陸艇悄悄地靠岸,逃難的人們像流水一樣瘋跑,想要抓住最後一根離岸的稻草。這個當時只有十四歲的男孩,只能跟著人流向前擠,一開始是在地上跑,但很快就變成了在被踩死的屍體上跑。身後的士兵甚至用槍托打在他身上,想要踩著他登船。
天已大亮,當他在最後一刻擠上船時,一顆砲彈落在船上,硝煙和血霧瀰漫在一起。那些未能登船的士兵絕望地哭喊著,有的拿起槍向船上掃射。艙門關閉,將正在那裡的難民攔腰夾斷。船上倖存者所能做的,只是將屍體和殘肢不斷地扔進海中。當登陸艇離去時,海水變成了猩紅色。高秉涵站在船艙蓋子上,那裡到處是人,甚至連蹲下的空間也沒有,空氣中飄蕩著“火藥和血的味道”。他漂落到了大海的另一邊,未料到這一相隔,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。但是,當時的他甚至不知道那樣一個充滿訣別意味的清晨,究竟是哪一日。數十年後,他在圖書館翻查史料,才發現自己乘坐的是那一年由廈門駛往台灣的最後一班船。日期:民國三十八年十月十六日。僅僅就在半個月之前,在遙遠的北京,一個新的共和國成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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